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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自古多情[2/2页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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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晓霜长长吐了口气,又道:“柳姊姊答应了我,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。她是女豪杰,言而有信,从今往后,我也不用牵挂你,但……唉……不知为什么,我还是难过得很……但我不走,又有什么法呢……”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,复又滑入泥里。
花晓霜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,低声道:“酒里我下了迷药,你喝了会睡许久,但嗅了这醍醐香,一柱香后就会醒过来……那时候,我就走远啦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站起身来,走到一旁,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,回头望了望众人,鼻间一酸,泪水如泉涌出。她咬了咬牙,定下决心,正要转身迈步,忽觉后颈一麻,动弹不得,花晓霜大惊,却听柳莺莺叹道:“小傻瓜,你去哪里?”花晓霜惊道:“姊姊,你没醉么……”
柳莺莺淡然道:“我与你同吃同睡,你怎么骗得了我?我瞧着你买药、配药、下药,酒当然一口没喝,统统吐掉了。”花晓霜心头慌乱,支支吾吾,说不出话,却听柳莺莺又道:“小傻瓜,你好好睡一觉,醒来时就不会痛苦,也不会为难……”花晓霜叫了声:“姊姊……”后脑忽震,昏了过去。
柳莺莺拍昏晓霜,迈步走到胭脂身旁,抚着细软的马鬃,嘴角露出一丝苦笑,正要挽缰上马,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:“莺莺!”柳莺莺娇躯一颤,幽幽道:“你也醒了?”却听梁萧叹道:“我知酒里有诈,却不知谁动的手脚,本想将计就计,却不料……”柳莺莺回过头,见他眼似有泪光闪动,不觉心头刺痛,摇头道:“小色鬼,我不想哭,也不许你哭。”梁萧叹了口气,说道:“好,我不哭。”柳莺莺扬起头,攀住一枝柳条,笑了笑,说道:“小色鬼,你记得么?咱们第一次见面,你就弄坏我的斗笠。”梁萧道:“记得!那时候,你戴柳笠的模样,尤其好看。”柳莺莺嗔道:“这是什么话,我现今便不好看了?”梁萧道:“更加好看了。”柳莺莺睨他一眼,啐道:“就会油嘴滑舌。”噗哧一笑,又道,“你记得便好,你说,你弄坏我的柳笠,该赔不该赔?”梁萧叹道:“一百个该赔。”伸手折下几根柳条,就地坐下,定了定神,正要动手编织,腰间突然一紧,但觉柳莺莺身紧贴在背上,滚热如火,霎时间,梁萧衣衫便湿了大片。一阵微风拂来,带起一丝幽香,萦绕在他鼻间,似有若无,若断若续。梁萧忍不住道:“莺莺……”柳莺莺压低嗓,轻声道:“你只管编斗笠,别说话……”梁萧缓缓点头,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,他手巧心灵,从来编得又快又好,此刻却是屡编屡错,不时打散重来。
明月天,透过顶上枝桠,撤下寥落碎银,雾气自湖面升起来,乳白发亮,寒蛩倏歇,周遭寂然。梁萧打上最后一个结,吐口气道:“这下成啦。”柳莺莺轻哼道:“笨手笨脚,累我好等。”接过柳笠,戴在头上,丝丝柳条垂在面上,笑道:“如今可好啦,你看不见我,我却看得见你,这样才好说话。”她站起身来,望了望天,叹道,“梁萧,我跟你说,晓霜是小傻瓜,你是个大傻瓜。”梁萧正琢磨她话涵义,却听她又道:“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,师父曾说:‘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,不能与傻瓜计较’,你说,是不是?”梁萧苦笑道:“难不成,我比花生还傻?”柳莺莺叹道:“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,他只是天下第二。所以啊,是我不要你,才……才不是你不要我……对不对?”说到这里,匆匆转到马前,飘然翻了上去。梁萧呆呆瞧着,喃喃道:“对啊,我着实配你不起……”柳莺莺心头没由来一阵恼,破口骂道:“对你个屁。”兜头一鞭,梁萧额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。
柳莺莺不料一打便着,不觉一怔,猛地转过头,抖起缰绳,胭脂马咴得长嘶,撩开四蹄,泼喇喇向北飞奔,奔了不出百步,柳莺莺突然勒马,高叫道:“死梁萧,小色鬼,我恨你八辈……”叫得这里,蓦地转身伏在马背上,化作一道淡淡绿烟,注人浓浓夜里。蹄声渐去渐远,越发低微,初如雨打残荷,特特细响,片刻间不复再闻。
梁萧立在湖边,心恍兮惚兮,似又回到鲸鲵之背,海天之间,茕茕独立,孤寂无依。又一阵风吹过来,令湖面泛起数圈涟漪,柳条也随风舒卷,飒飒作响,片片枯散在梁萧肩头。梁萧伸手拈起一片,抬头看去,一钩纤月正向西沉,四面夜色浓暗,冥冥不知究竟。
梁萧呆立半晌,长长叹了口气,转身走到晓霜身边,将内力度入她心口。俄尔,晓霜如梦初醒,失声叫道:“柳姊姊……”举目四顾。梁萧摇头道:“不用看,她走了,回天山去了。”花晓霜一愣,哇地哭道:“她怎么走了呢?她……她答应我的,要一生一世对你好,她说了又不算数……呜呜……她骗人……骗人……”捏起拳头,敲打地上。
梁萧按着她的肩头,叹道:“晓霜,你就这么讨厌我么?”花晓霜怔道:“我……我怎么会?”梁萧道:“你既不讨厌我,干么老说要走的话?好吧,你们都走了,我与花生做和尚去……”花晓霜慌了神,伸手堵住他口,忙道:“我才不是……我……我怕你为难……”她又羞又急,语无伦次。梁萧微微一笑,道:“你放心,从今往后,我再也不会为难!”花晓霜抬起头来,张着一双泪眼,定定望着梁萧。
梁萧道:“我并没醉过,你方才说得每一句话,我都听到,也都记得,一辈都忘不了的。”花晓霜以手掩口,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。梁萧看她一眼,莞尔道:“傻丫头,你连莺莺都骗不过,骗得了我么?你的把戏,只能骗骗花生罢了。”花晓霜面红如血,螓首低垂下去,心乱糟糟的,几乎什么都听不见,好容易按捺心神,却听梁萧道:“……你泪水滴在我脸上,我便拿定了主意,莺莺要走,我也没留她。”花晓霜忍不住抬起头道:“萧哥哥,你这样不对……”梁萧不容她多言,摆手道:“对错是非,都已过去。从今往后,我都会陪着你,再也不会离开……”他紧紧握住晓霜双手,与她四目交接,目透出毅然之色,说道:“今生今世,再不离开。”花晓霜只觉眼前微眩,几乎昏了过去,这一句话在她心梦里,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,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遭,一时百感交进,也不知是喜是悲,是心酸,还是快活,呆了半晌,纵身扑人梁萧怀里,涕泪交流。
也不知哭了许久,她只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了出去,身好像变成一片羽毛,轻飘飘的,倦乎乎的,又仿佛成了一具空壳,什么气力也没有,连话也说不出来,睡了过去。
梁萧见她睡靥上泪珠未干,嘴角却噙着笑意,一时不好打扰,抱着她就地枯坐。不一时困了上来,迷糊一阵,忽听有人叫唤,张眼望去,却见花生醉眼惺松,抱着亭柱,挣扎道:“梁萧,梁萧!”但迷药药性未消,他方才爬起,又一跤仆倒,嘴里念道:“梁萧……呃……俺打小喝酒,从来不醉……呃,再喝……”
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,却没倾出半滴,当下抱着亭柱,蹭来蹭去,嘿嘿笑道:“梁萧……呃……你的腿比木头还硬,蹭得俺好痛……”他顺着亭柱一路摸上去,道:“呃……头呢,怎么没头,呃……就像一根大柱……”梁萧又好气又好笑,晓霜也闻声醒来,面红过耳,取了醍醐香,给花生嗅了。花生惊醒,看着怀亭柱,抓头奇道:“啊呀,俺抱着柱作什么?”花晓霜与梁萧对视一眼,低头苦笑。
他二人不说,花生也不知究里,嘟囔几句,便也罢了。不一会,赵呙也醒过来。这两人问起柳莺莺,梁萧只说她回天山了,数十日来,二人与柳莺莺同舟共济,抵御强敌,听说她不告而别,都不免大生惆怅,但幸得一个小孩儿,一个呆和尚,心情来去甚快,伤感半日,便也搁下。倒是花晓霜想着柳莺莺独返天山,路途艰难,不免心挂念、愁眉难舒。
众人觅地歇息半日,启程向北。经过刀兵之灾,粤地疫病又行,死者甚众,花晓霜采药救人,四处奔波,这般走走停停,转眼便在粤境呆了一月时光。这日,众人穿过梅岭,进入江西。正行走间,忽听前方传来两声惨呼,甚是凄厉。众人赶上前去。不出二百来步,便见前方两个农夫躺在地上,锄头散落一边,二人双肘双膝全都脱臼。众人甚是吃惊,花晓霜给两人接好断骨。那两人初时不住叫痛,但晓霜手段高明,包扎已毕,两人便已痛楚大减。梁萧问道:“是何人下得毒手?”二人露出恐惧之色,其一人颤声道:“我们走路走得正好,手脚忽然一痛,清醒时就躺在地上了。”花晓霜奇道:“你们没见人吗?”两人同声叫道:“没见人,撞鬼啦。”梁萧叱道:“胡说?”两人被他一喝,噤若寒蝉,惊恐之色却挥之不去。梁萧忖道:“看这卸脱关节的手法,分明是高手所为。但堂堂武功高手,怎会与寻常农夫为难?”又问几句,那二人只说没见凶手。梁萧只得将二人搀扶回家,而后佯装离去,转身却暗潜伏,但守了一夜,却无动静。
凶手既不露面,梁萧无法可施,继续上路,哪知行出不足二十里,又听一声惨叫,梁萧飞步赶上,却见一个樵躺在山坡上呻吟,两捆柴草、一把斧头散落于地;梁萧定睛细察,那樵也是四肢脱臼。梁萧给他接好手足,询问原由。那樵也道未见凶手,便已遭殃,梁萧略一沉默,忽地皱眉起身,扬声喝道:“藏头缩脑,算是什么好汉?不妨滚将出来,见个高下!”这两句话以“鲸息功”道出,远远传出,过得许久,才从山峦间传来阵阵回音。半晌不闻人答,其他三人尽都到了,花晓霜道:“萧哥哥,怎么回事?”
梁萧叹道:“若我知道,那便好了?”花晓霜不再多问,低头给那樵绑好手足,让花生背回家去,重又上路。走出不远,便听西北方惨叫迭起,似乎不止一人。经过先前两回,众人再不吃惊,上前一看,路上果然又躺着四个行商,手足脱臼,各自惨叫。花晓霜虽是菩萨性儿,也不由生起气来:“无故折人手足,好生可恶,萧哥哥,我们逮住凶手,非让他认错不可。”梁萧冷笑不语,心道:“若是逮住他,非得折了他的手脚不可。”
此后,每走一二十里地,前方便有惨叫声传来,或是逃难返乡的难民、或是走乡窜镇的货郎;或是村野农夫、或是市井百姓;一个个断手折足,号呼痛哭。梁萧一路走去,心情越发沉重,到得次日,忍不住道:“这事古怪得很,凶手十冲我们来的。”花晓霜道:“他若与我们有过节,何不直截了当寻我们报复,却把怨气撒在旁人身上。”梁萧道:“你寻思寻思,每每听到叫声,要么在西北,要么在东北,虽然忽东忽西,曲曲折折,终归不离北方,一旦偏离,便有叫声传来!看来他是要引我向北。”花晓霜发愁道:“那如何是好?”梁萧冷笑道:“他要我向北,我却偏要向东,瞧他现身不现身?”花晓霜犹豫道:“但若这个恶人并无他意,只爱折人手足,怎生是好?我们向东去了,再有百姓折了手足,岂非无人救护!”梁萧无言已答,微微皱眉。花晓霜又道:“他要我们去北方,我们就去北方好了,顺了他的意,他想必就不会伤人。”梁萧深感此法大违本性,不悦道:“这恶人鬼鬼祟祟,引我向北,其必有阴谋。若只我一人,与他周旋却也无妨,但你与呙儿若有闪失,如何是好?”花晓霜笑道:“我不怕,但若向东走,今生今世,我心里都不会踏实。”二人对视无语,花生却焦躁起来,嚷道:“梁萧,太阳落山啦!错过了宿头,可没饭吃。”梁萧啐道:“用不着你教训。”背起赵呙,大步向北。花晓霜见他答允,心头一甜,快步跟上。
众人一意向北,果如花晓霜所料,伤人之事大减。梁萧见状反而定下心来,瞧他有何伎俩。如此渡过黄河,忽忽月余,遥见大都轮廓,举目望去,只见那巨城南有伏龟之形,北有腾龙之势,门若兽口,广吞八方之财,池比鸿沟,浩聚百泉之水。城南处一队士兵森然罗列,正在搜查人城行商,梁萧迟疑间,正欲上前,忽听有人叫道:“王老弟,你如何在这里?”梁萧未及回头,便觉背后风起。梁萧一反手,将来人手腕扣住,但觉来人并无武功,忙放了手,掉头看去,却见那人黑须及胸,面容瘦削。不由讶然道:“郭大人?”晓霜、花生见他与人说话,也各各止步。
来人正是郭守敬,不待梁萧多言,便拽着他笑道:“王老弟,你我缘分不浅,一别多年,竟在这里遇上。”一边说话,一边拉住梁萧便向后转。梁萧听他称呼自己“王老弟”,心纳闷,但见他面上含笑,眼神却是游移不定,情知必有章。当下随他来到一辆马车后面,笑道:“郭大人,别来无恙?”郭守敬低声道:“梁大人,你胆量忒也大了!”额上早已密密层层渗出汗来,他四处张望一阵,低声道:“梁大人,你可知道,城守卫大都是你南征旧部,十有八个认得你,贸然闯人,岂不是自投罗网?”梁萧动容道:“既然如此,我便不入城了。”郭守敬握紧他手,笑道;“当日听说梁大人身故,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。却不料却是谣言。今日遇上,怎能这么放你过去?”梁萧笑道:“郭大人你可把我弄糊涂了,难道要拿我见官么?”
郭守敬作色道:“你把郭某人当什么人?你坐我马车,我送你人城,你便要走,也得去我府里盘桓几天。”梁萧道:“梁某大罪之人,只怕连累大人。”郭守敬摆手道:“你我以学论交,不比其他,梁大人若再推辞,那就是瞧我不起了。”
梁萧心一暖,便不推辞。郭守敬转身叫来马车,他原本携眷出游,便命妻妾合乘,腾出一辆马车,梁萧抱赵呙与晓霜同坐。郭守敬又让家仆接下花生的行礼,牵来一头毛驴,与他代步。
果然马车经过城门,畅行无阻,花晓霜悄声道:“萧哥哥,你这位朋友,身份可不一般。”梁萧将郭守敬的来历说了。花晓霜道:“原来是他!”梁萧怪道:“你认识他么?”花晓霜道:“我听奶奶说过,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脉刘秉忠的弟。刘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,天地经纬之术。奶奶说过,论学问他本不差,只可惜,他辅佐蒙古皇帝,大节有亏,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。”
梁萧沉默半晌,道:“晓霜,郭大人也为蒙古人出力,你会不会瞧不起他?”花晓霜一愣。梁萧又道:“郭大人治河修桥、修订历法,尽力为天下百姓做事。若能如此,在蒙在汉又有何分别?”花晓霜笑道:“这就叫‘不羞污君,不辞小官。进不隐贤,必以其道!”’梁萧道:“这话怎讲?”花晓霜道:“这是孟赞赏柳下惠的话,说他不以侍奉恶毒的君主为耻辱,不以官职卑贱而推辞,做官必定竭尽全力,但绝不改变操守。”梁萧赞道:“这人了不起,但不变操守,难免吃亏。”花晓霜道:“是啊,所以孟又说他‘遗佚而不怨,厄穷而不悯’,遭到遗弃却不怨恨,身处困窘而不发愁。”梁萧默然颔首。
有顷抵达郭府,是夜郭守敬设宴相待。须臾饭饱,郭守敬安排厢房,供晓霜、花生歇息,自将梁萧延至书房,着童烹茶,相叙别情。片时茶沸,郭守敬摒开仆童,说道:“梁大人,自你反出南征大军,圣上雷霆震怒,三日没有临朝;伯颜大人也几乎获罪,幸得群臣力保,方才脱身。”梁萧捧茶不语。郭守敬又道:“不过,你那部将土土哈、李庭好生厉害。和林一战,他二人大破西方诸王,夺回成吉思汗的武帐,生擒蒙哥之昔里吉,继而讨伐东方诸王,又获全胜,军功赫赫,威震朝野……”梁萧搁下茶碗,道:“郭大人,此事不用再提了。”郭守敬知他心意,叹道:“也罢,不谈国事。”起身抱过一堆卷宗,说道:“梁大人还记得我在扬州说过话么?这些卷宗,是各地官吏辛苦测来的天数据,但非梁兄弟神算,不能厘定!”
梁萧动容道:“历法是何名目?”郭守敬道:“圣上有言:‘海内一统,天授其时’,故名。”梁萧叹息道:“说得好听,什么天授其时,若是没有尸山血海,哪有他孛儿只斤的天下?”郭守敬笑笑不语。
梁萧也不愿多说,铺开草笺,对着灯烛援笔推算,郭守敬则一旁运筹,两人算至二更天上,方才各自歇息。
自此,梁萧在郭府隐而不出,潜心修订历法,郭守敬辟出一间小轩与他居住,并遣心腹照应。郭守敬长年治水观星,耽于学问,平日里最爱谈天论地、运筹算数,只苦于少有知己。梁萧一来,端地令他欣喜欲狂,白日主持天测量,时辰一到,便匆匆回府,与梁萧制作仪器、推算历法。二人志趣相谐,言语投机,说到要紧处,须臾不忍分离。郭守敬索性在轩支起一榻,与梁萧联床夜话、秉烛相谈。这般一来,郭守敬虽然欢喜不尽,一干妻妾独守空房,却不免有些怨言。
半月时光一晃即过,花晓霜闲着无事,白日助梁萧推算历法,夜则挑灯研读。以往风尘困顿,难得有此闲暇,如今安逸下来,她捧卷细读,领悟良多。这一晚,她将四卷读罢,合卷沉思:“婆婆说得对,用药之道仿佛武功,以之救人则为药,用之伤人则为毒,是药是毒,不在药物,而在医者本心。”她望着烛火,遥想世上疫病横行,疾苦甚多,自己如此闲散度日,大违医者良心。想了半夜,方才解衣入睡。
到得次日,用罢早饭,花晓霜对梁萧道:“萧哥哥,我也闲了大半个月了,今日天气大好,我想上街设摊,与人看病。”梁萧道:“我陪你去吧。”花晓霜笑道:“那可不成,推演历法是泽被千秋的大好事,倘若耽搁了你,我就是古往今来的大罪人。我问过府里嬷嬷,斜对着郭府大门,有个功德牌坊,算命的、卖果的都在下面营生,我就去那里,有花生相陪,你大可放心。”梁萧修订历法,算到紧要处,不忍放开,又听说只在左近,便应允了。花生早得了信儿,将针药桌凳收拾妥帖,身着直缀僧衣,候在庭心。赵呙则青衣小帽,扮作烧火童儿,笑嘻嘻拉着花生衣角,两人在府里闷得久了,都想上街透一口气。梁萧叮嘱道:“勿要走得远了,申酉时分我来接应,若有不妥,花生先来报我。呙儿莫要顽皮乱跑,更莫向人说起你的名字……”那二人嫌他罗嗦,嘴里嘻嘻哈哈答应,两条腿早已随着晓霜溜出门去。
出了门,果见一个牌坊,顶上镌着“功高岳穆”四个大字。三人径至坊下支起摊,插了一个白布标儿,上标“悬壶济世”。待了半晌,不见人来,花晓霜面嫩,不敢学着梁萧强拉病人,只得呆呆坐着。花生向她讨过几枚铜钱,领赵呙买果吃,留着吃剩的枣核儿,趴在地上,当作弹玩耍,一来二去,倒也欢喜。
过得片刻,忽听远处传来呜呜之声,好似法螺鸣响,跟着便见人群如潮水一般,四面八方涌上街头,再听忽喇喇一阵马蹄声响,数十匹高头大马如风驰来,马上骑士俱是红袍金箍,头陀打扮,挥舞长鞭,大声呼叫。人群左右避让,顷刻间将大街两侧塞满,居留出两丈宽一条大道。花晓霜被人浪一冲,早、已不辨东西,摊儿又被几个无赖撞翻,好容易收拾妥当,四下一望,竟不见了花生与赵呙的影。花晓霜大惊,叫唤二人名字,但人声鼎沸,她的叫声哪里传得出去,好容易挤到前排,只见西边数百喇嘛黄衫皂靴,迤逦而来,当先百人分列两行,羽葆交错,宝瓶生辉,金剑光出,银轮常转。人群一头白色巨象,披金挂银,璎珞宛然,象背负着一座纯金大轿,四面空,挂着珍珠帘,隐约可见一个黄袍喇嘛,端然静坐。数百名喇嘛口诵经,将手圆筒骨碌碌转个不停。
直至喇嘛去尽,花晓霜也不见二人影。正自焦急,人群发一声喊,又如潮前拥,花晓霜被人流裹挟,穿过长街,抵达通衢之地,却见一巨大广场,场上数万人围着一座高台,台高三丈,遍饰锦缎,台下方圆数十丈铺满波斯地毯,毯上站立千余人,有僧有俗,夹杂着百十名女尼。
那白象穿过人群,来到台前,伸出长鼻,搭在台上。那黄袍喇嘛足踏象鼻,登上高台,便听数万人齐声发出“八思巴”的叫声,此起彼伏,如排山倒海一般。花晓霜省到“八思巴”便是这喇嘛名字。定神一看,只见那喇嘛双手下按,众皆寂然。八思巴盘膝坐下,双手捏莲花印诀,朗声道:“今日是佛生日。”说得竟是汉语,语声浑厚圆润,颇为动人。花晓霜心道:“我倒忘了,今日四月八日,正是释迦诞辰。”她心挂花生二人,没有听经的心思,但此刻人山人海,那见两人踪迹,不觉心急如焚八思巴话音方落,便听人群一个洪亮的嗓笑道:“奇了,太阳怎么成了佛祖的儿?”人群一静,哄地笑了起来。八思巴长眉微耸,转口又道:“今日生佛。”却听那人又道:“这回佛祖又成了太阳的儿!真叫做嘴是两张皮,怎说都是理。”八思巴双目一张,喝道:“何方妖孽,给我出来?”声如平地惊雷,在偌大广场回响不绝。人群倏地一寂,再无声息。
正当这时,忽听一个声音道:“妈妈!”嗓稚嫩,却极清脆,晓霜听出是赵呙声音,心头一喜,情急之下,纵起身来,踩上众人头顶,极目望去,却见一个小小人影蹿出人群,奔向台下,抱住一个女尼。这一下甚是突兀,众守卫一时愣住,忘了阻拦,那女尼也是惊慌失措。花晓霜识得那小孩正是赵呙,大吃一惊,踩着众人头间,直奔过去。
第九章 自古多情[2/2页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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